作者简介:李承贵,南京大学二级教授、博士研究生导师。江苏省儒学学会会长,国际儒学联合会理事,中国朱子学会常务理事,中华孔子学会常务理事,尼山世界儒学中心学术委员会委员,中国孔子基金会学术委员会委员,韩国成均馆大学客座教授,韩国忠南大学特聘研究员。主要从事中国哲学研究。已出版著作10余部,发表论文200余篇,获得省部级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一等奖、二等奖10余项。
本网站按:本文原载于《学术界》2020年第8期。为便于阅读,转载已省注释。若有转引,敬请注明。本文系贵州省 2018 年度哲学社会科学规划孔学堂国学单列课题( 18GZGX04) 阶段性研究成果。感谢作者倾情授权推送。
摘 要:“心即理”是由具有觉知、主宰能力的“心”与综合所有善德的“理”组合而成的至善本体,此至善本体可直接展示为“万善之源”“自善自信”“心定善恶”“圣凡之鉴”“收礼归心”“实有其事”等六个面相,从而成为一种滋润万类、善化四方的道德本体;而构成道德本体的六个面相,无不含有“‘心’努力成为‘纯乎天理之心’的心理活动”,从而表明“心即理”绝不是一种专制性、固化的本体,而是民主性、动态的本体,蕴含了复杂的心理结构和运行机制,表现为一种特殊的合德性与理性于一体的心理构造。也许,此乃理解“心即理”之为阳明心学基石值得期待之视角。
关键词:王阳明;心即理;构造
“心即理”是王阳明心学体系的基石,因而正确认识、把握“心即理”内涵非常关键。以往的讨论中,关于“心即理”内涵的界定不少,且可成为吾人重要参考。比如牟宗三说:“‘心即理’不是心合理,乃是心就是理;‘心理为一’不是心与理合而为一,乃是此心自身之自一。”再如劳思光说:“阳明说‘心即理也’,并非谓事物规律皆先验地存在于心中,而只是断定价值规范由此心而生。”不过,就作为王阳明心学体系基石言,诸家之说仍然意犹未尽者。
一、万善之源
所谓善源,即万善之源。何以谓“心即理”是万善之源?首先,“心即理”是善体。阳明认为,“心”无善无恶,杂于人为人心,不杂于人为道心,所以,“心”必须做到“不杂于人”,才是“心纯乎天理”,即“心即理”。王阳明说:“此心无私欲之蔽,即是天理。”既然“心”不被私欲遮蔽时便是天理,被私欲遮蔽时即是人欲,这就意味着“心”之原始状态是无善无恶的,也意味着只有去除了私欲之蔽,“心纯乎天理”,方为善体。阳明说:“只在汝心。循理便是善,动气便是恶。”因此,“心即理”就是“心纯乎天理”,而“心纯乎天理”必须使“心”不被私欲所蔽,而做到“心”不被私欲所蔽,“心”必须遵循天理而作。因此,“心即理”是一种动态而向善的心理活动。
其次,“心即理”是众善的源头。对阳明而言,作为善体的“心即理”并非个别的、特殊的,而是公共的、普遍的,从而成为众善的源头。宇宙中的善,由性质言是一,由殊相言则万,而千万个善莫不取之于其共同源头——“心即理”。阳明说:“所谓心即理也者,以其充实氤氲而言谓之气,以其脉络分明而言谓之理,以其流行赋畀而言谓之命,以其禀受一定而言谓之性,……以其无物可加而言谓之极,以其屈伸消息往来而言谓之易,其实则一而已。”氤氲之象的气、脉络之象的理、赋予之象的命、禀受之象的性、物皆由之象的道、神秘之象的神、凝集之象的精、主宰之象的心、无妄之象的诚、无倚之象的中、至上之象的极、消息之象的易等,无不是表达“善”的符号,无不包含对“善”的期许。因此,将气、理、命、性、道、神、精、心、诚、中、极、易“一”于“心即理”,不仅表明“心即理”之于阳明心学的核心地位,而且表明“心即理”囊括了所有“善”并统贯之,故是万善之源。其三,“心即理”必发用流行。阳明指出,作为万善之源的“心即理”,其善必然流向现实世界、必须泽被人间,此即发用流行。因此,一方面,要持续地专一于“心即理”,固守善源,存之即为大本;另一方面要真诚勤勉地将“心即理”之善推向人间,发之即为达道。阳明说:“惟一者,一于道心也。惟精者,虑道心之不一,而或二之以人心也。道无不中,一于道心而不息,是谓‘允执厥中’矣。一于道心,则存之无不中,而发之无不和。是故率是道心而发之于父子也无不亲;发之于君臣也无不义;发之于夫妇、长幼、朋友也无不别、无不序、无不信:是谓中节之和,天下之达道也。”“心”杂于私欲即是人心,不杂于私欲即是道心,而去除私欲要求“心纯乎天理”,故道心就是“心即理”。因此,“道心”发之于父子即亲、发之于君臣即义、发之于夫妇即别、发之于长幼即序、发之于朋友即信,亦就意味着作为万善之源的“心即理”滋润万千事物、善化亿万人民。概言之,“心即理”即是善体,此善体囊括万善,此善体发用流行而善化万物,所以为万善之源。
二、自善自信
所谓自善自信,即善为本有而人自信自觉。何以谓“心即理”即自善自信?“心即理”虽是善体,但由于私欲的遮蔽而为人心,因而必须去除私欲才能“此心纯乎天理”,因而“心”具有一种向善的力量。阳明说:“这心之本体,原只是个天理,原无非礼,这个便是汝之真己。这个真己,是躯壳的主宰。若无真己,便无躯壳,真是有之即生,无之即死。汝若真为那个躯壳的己,必须用着这个真己,便须常常保守着这个真己的本体,戒慎不睹,恐惧不闻,惟恐亏损了他一些,才有一毫非礼萌动,便如刀割,如针刺,忍耐不过,必须去了刀,拔了针,这才是有为己之心,方能克己。汝今正是认贼作子,缘何却说有为己之心,不能克己?”所谓躯壳的己,就是耳目口鼻四肢,就是人之感官;所谓“真己”,就是天理,就是心之本体。阳明认为,“真己”决定躯壳的己之正邪善恶,因而若真为躯壳的己着想,必须保任“真己”,即便在无人看见、无人听到的地方,也不能让“真己”有丝毫缺损,只要躯壳的己稍有一丝非礼萌动,便立即抑制,如此才是“为己”。在阳明看来,“真己”是感觉器官的主宰,若感觉器官为声色所诱,为私欲所蔽,乃是“真己”没有发挥主宰、引导作用所致。因此,若想保护躯壳的己不受伤害,就必须坚守天理,谨守“真己”、挺立“真己”,无论何时何地,“真己”都必须监视、规导躯壳的己。显然,由于“真己”是心之本体,因而强调“真己”对躯壳的己之主宰意义,也就是强调“心即理”的主体性,强调“心即理”自我行善的自信与自觉。因此,“心即理”也表现为自善的工夫。阳明说:“一者,天理,主一是一心在天理上。若只知主一,不知一即是理,有事时便是逐物,无事时便是看空。惟其有事无事,一心皆在天理上用功。所以居敬亦即是穷理。就穷理专一处说,便谓之居敬;就居敬精密处说,便谓之穷理。”“一”是天理,因而“主一”就是“一心于天理”。更言之,“主一”就是专心于天理的谨守、挺立和彰显,如此才不至于有事时盲目追逐,无事时空荡寂灭,才不至于走入偏邪。相反,若“主一”之“一”不是天理,那么主玩、主色、主酒等都可以叫“主一”,因而“主一”必须是以“理”为精神的居敬工夫。这样,“心即理”便表现为修行工夫,从而将信念面相的自善自信落实为实践面相。“心即理”用于对付躯壳的己之形式是“真己”,“真己”就是“心纯乎天理”,如此才能去除私欲,才能抑制躯壳的己;“心即理”的根核是“理”,其所以为善体是“理”为本体,因而“心”必须以“理”为追求,即努力实现“心纯乎理”;而做到“心纯乎理”,就必须“一心于理”,也就是要求“心”在“天理”上用功,此即“自觉行善”。可见,“心即理”所内含的不仅是自信自善,而且是自觉行善。
三、心定善恶
所谓“心定善恶”,就是以“心”作为判断行为善恶的根据。何以谓“心即理”即“心定善恶”?“心即理”前提是“心纯乎天理”,方是至善,这就意味着“心”如不纯,不能为善。而“心”是意念发动者,是起念处,因而如果以“心”作为判断“事”或“行”的根据,亦就意味着以意念为判断之根据。阳明说:“孝亲之心真切处才是天理。如真心去定省问安,虽不到床前,却也是孝。若无真切之心,虽日日定省问安,也只与扮戏相似,却不是孝。此便见心之真切,才为天理。”就是说,判断“定省问安”是否真正属于善行,不在于“定省问安”做的如何漂亮,而在于是否出于真切之心。若不是发自内心,而是另有所图,则所谓“定省问安”只是演戏而已,非但不是善行,反而是恶行,自然不应得到肯定和赞美。因此,所谓“定省问安”是否善行,必须以其“心”是否“纯乎天理”为据,或者说“定省问安”需要有个“头脑”。这个“头脑”就是“天理”。阳明说:“只是就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讲求。就如求冬温,也只是要尽此心之孝,恐怕有一毫人欲间杂。
讲求夏清,也只是要尽此心之孝,恐怕有一毫人欲间杂。只是讲求得此心。此心若无人欲,纯是天理,是个诚于孝亲的心,冬时自然思量父母的寒,便自要求个温的道理。夏时自然思量父母的热,便自要求个清的道理。这都是那诚孝的心发出来的条件。却是须有这诚孝的心,然后有这条件发出来。”就拿“温清”来说,儿女冬天关切父母的寒,夏天关切父母的热,进而能够采取相应措施为父母驱寒散热,都应是自然情感的流露,都应是出于诚心。只有出于诚心的“温清”,才合“理”,才能得到认同和赞扬。相反,如果有一毫私欲杂于其中,“温清”父母是别有所图,那么这种“温清”就值得怀疑,就不应该得到肯定和赞美。进而言之,杂于私欲的“温清”,就不是由“诚孝的心”发出,就是“心不纯乎天理”,也就是未能做到“心即理”。阳明说:“心即理也,‘无私心’即是‘当理’。未‘当理’便是私心。若析心与理言之,恐亦未善。”此即说“无私心”才“当理”,也就是“心即理”。进言之,“心”私与否,是判断行为善恶的根据。因此,至善不是表现在仪节上,必须是此“心”纯乎天理,自然而然,真情实意。阳明说:“至善只是此心纯乎天理之极便是”。一种行为是否被肯定,不是看它外面做的如何漂亮、如何吸引眼球,而是看它是否出于真心,是否合乎“心之本体”,只有合乎良知之行、合乎道心之行,才能得到肯定;而“道心”“良知”就是“心即理”,因而“心即理”意味着以“心”作为判断行为善恶的根据。这就说明,“心定善恶”本质上是使“心”天理化的过程,因为“心”不纯乎天理,由“心”所发出的行为都是不可靠的,都是邪恶的,因而若要行为得到肯定,必须做到“心纯乎天理”。进言之,一种行为若要得到肯定,前提是发出行为的“心”主动融“理”于内,从而实现“心即理”。因此,以“心即理”作为判断行为善恶的根据,内在地隐含着“心纯化为天理”的要求,从而表现为人精神世界的自我调整。
四、圣凡之鉴
“心即理”既然是至善本体,而且能明觉精察,自然具有衡量善恶的功能。是圣是凡,只要以“心即理”这杆尺子权衡,便灿然若现。阳明认为,一个人是否圣人,不是看他如何地博学多识,也不是看他含金量的多寡,而是看他的金色纯不纯。阳明说:“圣人之所以为圣,只是其心纯乎天理,而无人欲之杂。犹精金之所以为精,但以其成色足而无铜铅之杂也。人到纯乎天理方是圣,金到足色方是精。然圣人之才力,亦有大小不同,犹金之分两有轻重。……所以为圣者,在纯乎天理而不在才力也。故虽凡人而肯为学,使此心纯乎天理,则亦可为圣人犹一两之金比之万镒,分两虽悬绝,而其到足色处可以无愧。故曰‘人皆可以为尧、舜’者以此。学者学圣人,不过是去人欲而存天理耳,犹炼金而求其足色。”这就是说,一个人是否圣人,只能以质论,不能以量论,质优即圣,量再多再大但粗劣,亦不能为圣;如果从量上衡量圣人,或以量作为圣人的标准,那么人们必然流于功利,就会拼命地在量上做手脚、耍花招,形成不良习性;质之优良表现为“心纯乎天理”,只有“此心纯乎天理”,方可成为圣人,因而想成为圣人者必须时刻考量自己的“心”是否“纯乎天理”;因而为了使“心纯乎天理”,人必须在自己心体上用功,持守、挺立、扩充内在善体,而不是整天慌慌张张地“外心求理”。可见,阳明所重视的是“纯度”,而非多寡,只看质量,不看数量。质言之,是否做到了“心即理”,才是凡人与圣人差别的裁定者。阳明说:“圣人之所以为圣人,惟以其心之纯乎天理而无人欲,则我之欲为圣人,亦惟在于此心之纯乎天理而无人欲耳。欲此心之纯乎天理而无人欲,则必去人欲而存天理。务去人欲而存天理,则必求所以去人欲而存天理之方。求所以去人欲而存天理之方,则必正诸先觉,考诸古训,而凡所谓学问之功者,然后可得而讲,而亦有所不容已矣。”圣人必须是“此心纯乎天理”,而要做到“此心纯乎天理”,就必须去人欲、存天理,而要去人欲、存天理,就必须“正诸先觉,考诸古训”。所谓“正诸先觉”,是“既以其人为先觉而师之矣,则当专心致志,惟先觉之为听。”所谓“考诸古训”,是“圣贤垂训,莫非教人去人欲而存天理之方,若五经、四书是也”。可是,先觉、古训所指示的“去人欲、存天理”之方法又是什么呢?无非“立志”。阳明说:“故凡一毫私欲之萌,只责此志不立,即私欲便退;听一毫客气之动,只责此志不立,即客气便消除。……盖无一息而非立志责志之时,无一事而非立志责志之地。故责志之功,其于去人欲,有如烈火之燎毛,太阳一出,而魍魉潜消也。”如何“立志”?“立志”就是念念存天理,王阳明说:“只念念要存天理,即是立志。能不忘乎此,久则自然心中凝聚,犹道家所谓结圣胎也。此天理之念常存,驯至于美大圣神,亦只从此一念存养扩充去耳。”“立志”就是存善念,王阳明说:“善念存时,即是天理。此念即善,更思何善?此念非恶,更去何恶?此念如树之根芽,立志者长立此善念而已。”可见,“立志”就是无时不存天理、无处不存天理,因而“立志”实际上就是“使此心纯乎天理”。所以王阳明说:“你真有圣人之志,良知上更无不尽。良知上留得些子别念挂带,便非必为圣人之志矣。”因为一旦树立了成为圣人的志向,就必然会竭尽全力做到“心纯乎天理”,“良知”便用之不尽。可见,“立志”也就是竭力“使此心纯乎天理”的心理活动。总之,一个人是否圣人,需要以其“心”为根据,其“心”“纯乎天理”即为“圣”,反之为“凡”,因此,“心即理”即为衡量圣凡的准则。
五、收礼归心
王阳明反对形式主义,反对枝叶末节,反对逐物考索,儒家的“礼”繁富复杂,枝叶茂密,所谓“礼仪三百,威仪三千”,但阳明又不能除去“礼”,反而要发扬光大“礼”。因而在阳明心学体系中,必须给“礼”安排恰当的位置。王阳明是怎样做的呢?简单地说,就是“收礼归心”。阳明认为,“礼”就是“理”。他说:“‘礼’字即是‘理’字。‘理’之发见可见者谓之‘文’,‘文’之隐微不可见者谓之‘理’:只是一物。‘约礼’只是要此心纯是一个天理。要此心纯是天理,须就‘理’之发见处用功。……这便是‘博学之于文’,便是‘约礼’的功夫。‘博文’即是‘惟精’,‘约礼’即是‘惟一’。”为什么“礼”就是“理”?阳明认为“理”有显隐两种形式,显者为“文”,也就是“礼”,隐者为“理”,所以“礼”是“理”的外形,故“礼”与“理”是一物。既然“礼”与“理”是一物,而且“理”更为根本,因而“约礼”自然可以诉诸“此心纯乎天理”。而依“此心纯乎天理”,“约礼”就是在“理”之发用处用功,事亲、事君、处富贵贫贱、处患难夷狄等莫不是“礼”,也是“理之发用处”,只要在这些“礼”上“存天理”,便是“约礼”。这样,“约礼”便被成功地约化为“心即理”。不难发现,阳明首先将“礼”等同于“理”,进而将“约礼”转换为“只是要此心纯乎天理”,从而将“约礼”工夫转换为“心纯乎天理”的努力。所谓“心纯乎天理”的努力,就是要求“理之发见处学存此天理”,就是要求在践行任何具体的“礼”时“学存此天理”。这样,“约礼”不再需要广泛地阅读以获得“礼”之广博知识,不再需要为各种繁文缛节所困扰,更无需处处以“礼”约束自己,而是将“礼”转换成主体内在的觉悟。阳明说:“夫礼也者,天理也。天命之性具于吾心,其浑然全体之中,而条理节目森然毕具,是故谓之天理。天理之条理谓之礼。是礼也,其发见于外,则有五常百行,酬酢变化,语默动静,升降周旋,隆杀厚薄之属;……是故君子之学也,于酬酢变化、语默动静之间而求尽其条理节目焉,非他也,求尽吾心之天理焉耳矣;于升降周旋、隆杀厚薄之间而求尽其条理节目焉,非他也,求尽吾心之天理焉耳矣。求尽其条理节目焉者,博文也;求尽吾心之天理焉者,约礼也。”“礼”就是“天理”,但都具于“心”,而且“理”本“礼”末,因此,虽然“礼”纷繁复杂,有五常百行、酬酢变化、语默动静、升降周旋、隆杀厚薄等,但实际上“尽吾心之天理”即可,也就是在所有条理节目(礼)中“存天理”。可见,“收礼归心”是“心即理”自然的逻辑推论。“礼”是庞杂的,因而“收礼归心”便可起到显其要领的作用;“礼”是形下的,因而“收礼归心”便可起到提升其思辨的作用;“礼”是外在的,因而“收礼归心”便可起到化外为内的作用。因此,王阳明将“约礼”归于“心纯乎天理”,根本目的是提升实践“礼”的内在性和自觉性。这样,阳明就成功且合乎逻辑地将礼义系统收归于“心”,这无疑是儒家礼学史上一次重大事件。
六、实有其事
如上所言,作为万善之源的“心即理”,其善必诉诸于物事,亦即“发用流行”,而诉诸物事的行为,意味着“心即理”并非纯粹穷究“心”的空疏之学,而是必须体现于物事上的实用之学,所谓“必有事焉”。何以故?
第一,“心即理”即“明明德”。阳明说:“天理即是‘明德’,穷理即是‘明明德’。”既然“明德”就是“天理”,“穷理”就是“明明德”,而“明明德”是“亲民”,所以“穷理”就是“亲民”。阳明说:“明明德者,立其天地万物一体之体也;亲民者,达其天地万物一体之用也。故明明德必在于亲民,而亲民乃所以明其明德也。”而“亲民”就是开物成务,就是经世致用,就是保障、改善百姓生活,所以是实际的事务。因此,“明明德”到“至精至一”处便是至善,也就是“亲民”到“至精至一”便是“心之本体”,自然“未曾离却事物”者。阳明说:“至善是心之本体,只是‘明明德’到‘至精至一’处便是。然亦未尝离却事物,本注所谓‘尽夫天理之极,而无一毫人欲之私’者得之。”“明明德”就是“明心之本体”,也就是“明天理”,就是“使此心纯乎天理”,而“明明德”必须诉诸“亲民”,所以“心即理”必有其事而不空也。
第二,“心即理”即“去私欲”。在阳明看来,“私欲”与“天理”是不能并存的,因为心有私欲,天理即被遮蔽。他说:“如今一说话之间,虽只讲天理,不知心中倏忽之间已有多少私欲。盖有窃发而不知者,虽用力察之,尚不易见。况徒口讲而可得尽知乎?今只管讲天理来顿放着不循;讲人欲来顿放着不去;岂格物致知之学?”遗憾的是,人们并不能自觉地去除私欲。人们虽然嘴里唱着“天理”,私欲却时刻穿梭于心,即便全力监视也难以发现,怎么能指望徒有口说的人去除私欲呢?这样,大讲天理者自己却不遵循,大骂人欲者自己却不去除,这哪里是格物之学应该有的样子呢?“格物”是要“正其不正以归于正”,去除心中的私欲,从而“使此心纯乎天理”。这样的话,“纯乎天理之心”发之相应物事便能表现为相应的善德。阳明说:“以此纯乎天理之心,发之事父便是孝,发之事君便是忠,发之交友治民便是信与仁。只在此心去人欲、存天理上用功便是。”这也叫“胜私复理”。可见,“心即理”意味着实际地去除私欲,与空疏之学若天渊也。第三,“心即理”即“致良知”。阳明说:“知是心之本体。”又说:“定者心之本体,天理也。”因此,“吾心之良知,即所谓天理也。”而良知必须发用流行,也就是必须“致良知”。阳明说:“若鄙人所谓致知格物者,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也。……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,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。致吾心之良知者,致知也。事事物物皆得其理者,格物也。是合心与理而为一者也。”所谓致知格物,就是将心之良知或天理落实于事事物物,从而使事事物物皆得其理,这就是“合心理为一”,也就是“心即理”。因而由“心即理”即“致良知”看,“心即理”亦“实有其事”者。因此,那些质疑“心即理”必致“深居端坐而无一事”者,缘于未明“心即理”之意旨。阳明说:“昏暗之士,果能随事随物精察此心之天理,以致其本然之良知,则虽愚必明,虽柔必强,大本立而达道行,九经之属,可一以贯之而无遗矣。尚何患
其无致用之实乎?彼顽空虚静之徒,正惟不能随事随物精察此心之天理,以致其本然之良知,而遗弃伦理,寂灭虚无以为常,是以要之不可以治家国天下。”昏暗之人为什么对“心即理”出现误解,指其为“虚无寂灭”?就是因为这些人未能领悟“心即理”的本旨。如果这些人明白“心即理”的宗旨,明白“心即理”就是“明明德”,就是“去私欲”,就是“致良知”,真正能够随事随物精察心中的天理,便能立大本、行达道、贯九经,何需担忧其无“致用之实”呢?因此,“心即理”非空疏之学,而是道地的“实学”。
七、结语
如上所述,王阳明的“心即理”基础意涵约有六种:其一是“万善之源”。“心即理”即善体,此善体乃是持续不断输送善之源头,此善体必发用流行以滋养万类、善化四方。所谓“存者神,过者化”。其二是“自善自信”。“心即理”之为善体,乃天之所命,故为自善;人之于善体,此心自觉、谨守、挺立,故自信其善;人之于“善体”,必“一心于理”并践行之,所以是自行其善。所谓“我欲仁,斯仁至矣”!其三是“心定善恶”。“心即理”是善体,即“心纯乎理”者,故“心”若非纯乎理,则非善体,因而人行为正邪之判断应以此“心”为据;“心”乃意念发动者,因而判断行为之善恶须视“心”是否合“理”。所谓“明其道不计其功”。其四是“圣凡之鉴”。“心即理”既为善体,自然成一标杆,一把尺子,一个人是否圣人,需以“心即理”为鉴,“心纯乎理”者为圣,反之则凡;因而圣人不以金之多寡论,而以金之纯杂论,纯者为圣,杂者为凡。所谓“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”。其五是“收礼归心”。“心即理”,“礼”即“理”,“礼”即被升华为形上观念;由于“心即理”,因而“礼”被收归于“心”,从而使“礼”内在化、主体化,由约束转为自主,由他律转为自律,“礼”由此而成为主体自觉之德行。所谓“人而不仁,如礼何”。其六是“实有其事”。“心即理”虽反身向内求“理”,然并非孤坐呆立、空疏寂灭,而是持守、彰显、挺立善体,因而必见诸实事;“理”即明德,明明德即亲民,亲民即为民众做实事,因而“心即理”必实有其事。所谓“必有事焉”。如此看来,“心即理”是由具有觉知、主宰能力的“心”与综合所有善德的“理”组合而成的至善本体,此至善本体可直接展示为万善之源、自善自信、心定善恶、圣凡之鉴、收礼归心、实有其事等六个面相,从而成为一种善化四方的道德本体。因而由思想脉络言,“心即理”确有所本。由“心即理”所本者,吾人能见阳明之超绝综合再造能力,然而尤令吾人惊叹不已者,乃是阳明的创新能力。“心即理”之为命题直接本于象山,而唯阳明使此命题得以发皇。就“心即理”之为“万善之源”言,这个善体是“心”与“理”的组合,“理”本是善体,“心”只有去除私欲之蔽而“纯乎天理”方为至善本体,这就意味着“心即理”内含了“心需要纯化”的心理活动。就“心即理”之为“自善自信”言,自善自信必由“心”起,“一心于天理”方能自善自信,亦谓“心”必须时时刻刻主于“理”便是自善自信,而“心主于理以防私欲”是一种心理活动。就“心即理”之为“心定善恶”言,“心”之能成为判断善恶的根据,必须是“心即理”,即谓“心”成为善恶标准之前,需要进化为“纯乎天理的心”,而这种由“心”到“纯乎天理的心”之过程,无疑需要经历漫长而复杂的心理斗争。就“心即理”之为“圣凡之鉴”言,人是否圣凡乃以其“心”是否“纯乎天理”为准,若“心”非纯乎天理则不可,哪怕微有瑕疵,因而“心即理”之为圣凡标准,意味着“心”必须致力于“纯乎天理”的心理功夫。就“心即理”之为“收礼归心”言,以“心纯乎天理”替代“约礼”,从而“约礼”只是要“此心纯是一个天理”,这就意味着“心”必须先完成一个“纯化自我”的心理活动,从而使“理”成为“心之本体”。就“心即理”之为“实有其事”言,“明明德”意味着“尽夫天理之极,而无一毫人欲之私”,“去私欲”就是立个“纯乎天理之心”,“致良知”就是使人“去私存理”,这些都必须建立在使“心”纯化为“天理”的心理活动上,从而实现“合心与理而为一”,亦即“心即理”。可见,“心即理”之为“万善之源”“自善自信”“心定善恶”“圣凡之鉴”“收礼归心”“实有其事”,概要求“心纯乎天理”。而“心纯乎天理”的过程,就是与私欲斗争、融天理为本体的复杂的心理活动。不难想象,在这种“心纯乎天理”的心理活动中,“心”需具备超强的素质,需要根据瞬息万变、波谲云诡的形势进行调适,以去私欲之蔽而存天理之明,因而“心即理”绝不是一种专制性、固化的本体,而是民主性、动态的本体,蕴含了复杂的心理结构和运行机制,表现为一种特殊的合德性与理性于一体的心理构造。在这个心理构造中,“心”被充分信任,被寄予厚望,这或许是阳明心学精髓所在,值得吾人关注。阳明说:“道之全体,圣人亦难以语人。须是学者自修自悟。颜子‘虽欲从之,末由也已’,即文王‘望道未见’意。望道未见乃是真见。”“心即理”乃“道之全体”,吾人见之否?未知也;然“望道未见,乃是真见”,诚“真见”矣!